霁野

严峻而浪漫

【御泽】旧友 第九章(完结)


八月末,泽村的手也快好了,他最近一直在想怎么和御幸开口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但每次好像话到嘴边又都被对方巧妙的岔开。微妙的是,连他自己也开始犹豫起来。就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候,泽村收到了落合教练的信息,说青道时隔多年再次拿到了夏甲优胜,希望他能回青道参加一下庆祝会。晚上吃饭的时候,泽村短暂的迟疑后,就直接和御幸说了想要和他一起回青道的想法。御幸倒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暌违已久的故地重游,又是同样的夏甲优胜,让泽村和御幸在参加庆祝会的时候都很兴奋,看着香槟在空气中飞扬出的乳白泡沫和震耳欲聋的欢笑声,总能让泽村想起多年前那个属于他们青春年少的晚上。简单和小少年们交流之后,泽村和御幸也和一起出席的前辈后辈们聊了很长时间,虽然眼下很多人都不再玩棒球,但想起当年简单又忙碌的日子,每个人脸上都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怀念的神情。

庆功会结束没多久,泽村和御幸就溜了,他们没有打算去参加之后的酒宴,毕竟泽村算是病人,不好喝酒,而御幸本就不是太喜欢那种酒过三巡互相吹牛的亲密人际关系。

只是出来没多久,泽村突然心下一动,停下来看向御幸。

“去那里看看吧。”

“好”御幸松领带的手顿了下,泽村猜他知道他想去哪里。

那条河流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除了水流似乎小了一些。河堤依然是一片茫茫青草,在夏夜里散发着让人忧思的青草味道。泽村毫不在意的躺下身去,而御幸就坐在他身边望着不远处潺潺远去的流水。

泽村闭着眼在温热的草地上舒服的叹口气,“真是怀念。”可半晌没有得到御幸的回应,于是他睁开眼睛去看他,他的下颚线条明朗而清晰,松散的衬衫领子下颈线一点凸出的喉结勾人跃跃欲试,他实在是个英俊的男子,从少年到青年都是。

“在想什么”他轻轻道。

“很多事情。”御幸低下头向他笑一笑,手在草丛边摸索出一个小石子在手中把玩。

“泽村,你说人会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没等他回答,他就扬起手把石子扔进不远处的河中。

“哎,总是在说一些听不懂的话”泽村嘟囔道

御幸望着远处辽远的夜色,双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他知道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了,他应该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泽村,我有没有跟你提过我母亲。”

“有的,但是我记得她……”她很早就过世了。泽村记得御幸的母亲在他非常年少的时候就离世了,他几乎是在单亲家庭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没错。尽管总是很想她,但她确实很早就离开了”,他的声音有种经年累月被时光滤过的忧伤,淡淡的。

“可那时候我没跟你讲过她是因为什么离开的吧。”

“嗯,我以为你不太愿意提起”泽村闷闷的回答。

“其实不是”,御幸顿了下,“可能你都不相信,但我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想不起来母亲到底是怎么离世的,我只记得那个时候父亲总是要带母亲去医院,而我常常是学校里最后一个被接回家的孩子。”

“……”他很想握一握他的手。

“你可能很疑惑,我为什么一定要和你说这件事,但是”他深深吸了口气,“这就是一切事情的开始。”

六年前某次途径八王子市,时近母亲的忌日,御幸忽然很想回从前住过的旧地去看看。但也就是在他童年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他们从前的家附近的一条公路旁,他总是觉得太过熟悉,熟悉得让人心悸,脑海中总是闪过一些模糊又久远的画面。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女人把一个年幼的小孩从飞驰的汽车前推开的画面,之后就是漫延的血色,凄厉的呼喊声……

他心中不免疑窦丛生,总觉得那个女人像是母亲,回到国分寺市的家里,他就开始偷偷翻母亲的遗物,最后让他在父亲的衣橱下发现了母亲的旧梳妆台,除了日记,还有一张死亡证明。上面“死亡原因”一栏赫然是“车祸经抢救无效死亡”。那一瞬间他的脑袋头痛欲裂。这么多年,他一直相信着父亲的话,认为母亲是因为生病最终一日日衰弱下去才离开他们的,但其实根本不是。

他去质问父亲,问他为什么对他说话,他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一切,沉默着按熄了烟头,对他说,一也,我是为了你好。他几乎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记忆中的那个小孩就是他自己,可能因为情况太过惨烈,他竟然在模糊的回忆中都要靠把自己抽离以此逃避剧烈的痛楚。而父亲也为了他,选择搬离八王子市。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消化这个消息,又听见父亲说,你看了日记,应该能明白,你母亲的病,并不是什么身体上的病,她是,心病了……他的声音沉沉,像是隔水而来。

“什么意思?”泽村下意识的问道。

“平成十四年,那种病在日本的名称发生了变化,医生们叫它‘统合失调症’”御幸声音有些发紧,“但是普通人一直叫它作,精神分裂症。”

精神分裂症,她母亲罹患的是这种病。她那不停在医院和家辗转的生活,她日渐消瘦的身体和越来越少的笑容,无缘无故的脾气,都是由此而起。母亲是在生育他之后没多久的一天突然发病,从那之后她成为一个病人,性格反复无常,对人冷淡,似乎对世间的事情一点点的丧失兴趣,只是见了他还是会努力露出笑容。父亲后来对他说,他实在不知道那天母亲奋力推开他挡在车前,到底是否因为对人世彻底疲倦。但在知道御幸因为冲击过大而对那天的记忆模糊之后,他就开始了长久的隐瞒。

“你知道,法律允许精神分裂的病人结婚,但是不允许他们生育后代,那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是因为精神分裂这种病很有可能会遗传,所以他们的生育权被剥夺了,这就是最讲求效率的优生学。

“我父亲说,后来他查过,原来母亲的祖母就曾患有精神分裂。”御幸说道,“所以你明白,我父亲很怕母亲离世的真相给我带来过大的刺激,让我的精神也出现问题。”所以他瞒着他,一个人承受妻子意外离世的悲恸,又要担心着刚刚失去母亲的幼子。

“没想到我的情况倒是一直很好”他笑了笑,“直到,直到我想起所有一切。”

他整夜整夜的梦见母亲,血色与呼喊声充斥着梦境,深重的悔恨与愧疚像是危险又沉重的石头,不断的压在他身上,垒成一座摇摇欲坠的塔。有一天夜里他起身去喝水,拿起水杯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的抖动,他试图用另一只手去压住,但是水还是洒了一地。

“所以你,”泽村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所以你要离开我……”

御幸伸手去抚摸他的背,企图平息他的怒气。

“说来可笑,其实并不是,医生诊断出来的那天,我去找过你”他的声音很轻,“你知道见到你之前我怎么想的,”他的手指压在他的脊柱上,“我想对你说,千万不要离开我,千万不要抛弃我,无论我……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请一定要坚持不懈的爱我”

“那你为什么……”泽村咬紧牙关。

“可就是那样巧,后来我总觉得命运十足的诡异,就是那一天,我们遇到了车祸”

“什么?”泽村这才想起来,是哪一天,日子太久远了,现在想起来只记得起御幸魂不守舍的脸,就是在那一天,他把他从飞驰而过的汽车前推开了……

“那瞬间我感觉血液都冻结了……”

他可以放下尊严去求他不要离开他,求他爱他,呵护他,陪伴他,但是他不能接受,他爱他的结果是把自己一切都奉献给他。从很久以前就是,他只是表现出一点喜欢,他就要想尽办法把那东西拿来给他。他说欣赏洋基队的现役捕手,他就想办法打一个假期的工,省吃俭用攒钱给他买那位捕手代言的限量款球鞋;和他看美食节目,他随口说想吃里面的西餐,他就翻遍网络甚至用他稀烂的英语去和外国网友请教;他去国外参加交流比赛,他就守着时钟等他时差给他打越洋电话……当然,他也在尽力的回应他,但他总是担忧他的爱,他爱得炽烈而真诚,他爱的毫无保留。

那么,在那次车祸之后,他更清楚的明白了,这个人的毫无保留,很可能会毁掉他自己。他对他是不设防的,把所有一切交给了他,而他,而他并没有任何自信自己会长久的保持健康,他是亲眼见过母亲的冷漠与狂躁,她的反复无常和沉闷疲倦。

“我很害怕,我很怕我会变成母亲那样,然而更让我害怕的是,你的奋不顾身……”我怕我有一天随意的说出一句话,你就会为我去伤害你自己。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塔彻底的倾颓瓦解了。

“所以你,像个懦夫一样的选择了离开”泽村握紧了拳头,“你甚至只敢给我打电话”到底,当时他有多么痛苦。

“如果见到你,我可能会忍不住……”忍不住求你留下来。

“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为此有多么难受”泽村还是忍不住向他怒目而视“你这个人到底为什么这么自负,总是想着自己解决问题,为什么你总是不肯把所有事情都对我说明白,你是白痴吗?”

“我是……”御幸话没说完,却看见泽村把手臂挡在了眼前,借着明亮的月色,他能看见他下半边脸有两道湿痕。他的声音一下下的抽噎着。该有多久了,他都没见过他这样哭了。

御幸感到泽村用还未伤愈的左手去握住他的手,“会痛吗?会没有办法睡觉吗?会吃不进去饭吗?”

“没有……关系的”御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从前所见到的人只要听闻精神分裂这几个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暴力、危险、恐怖、不可控制,甚至教练和经理知道这件事后,第一反应也是会不会影响比赛和训练。

“我一直有在努力控制病情,乖乖的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泽村感到他的声音有些哑。他想起他藏在柜子里的那些药瓶。

“我的病情,控制的还好”

“那你……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他的声音到底还是有一丝委屈,他为他受过多少苦啊。

“刚刚分手那阵,我根本不敢关注你的消息”御幸苦笑,“我很怕自己把你拉下水,而我自己也……很艰难”

泽村知道,他如果承认自己艰难,那么他实际上只会加倍的痛苦。因为他从来是这样一个人,不肯轻易向别人承认自己的软弱。

“第三年的时候,我的情况终于好多了”御幸右手和泽村的左手十指交叉。

“我真想回到你身边去。可是那时候,你有了新的恋人。我不能这样自私的再闯进你的生活……”他的恋人是个可爱的姑娘,她或许会和他结婚,生孩子,他会过一种被所有人承认和祝福的生活,有一个健全而稳定的伴侣。而他,没有任何立场,让他再次回到一个粗鲁的伤害过他的人身边。他只能像个丧家犬,灰溜溜的回到自己孤独的房子里去。

“可是我失败了”泽村声音低沉,“我没办法像爱你一样去爱她,爱任何人……我可以像一个世俗的丈夫一样去工作、养家,尊敬妻子,但是我,就是没办法像爱你一样去爱她”他像是一根蜡烛,已经全部为他燃烧过了,他灰烬的余温只是生活的琐碎。“所以她,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她最后把我甩了。”而他曾为此恨过御幸,他已让他完全失去了对爱情的信心。

“那么那位传说中你的‘真爱’呢?”泽村承认自己还是有点小心眼。

“哈哈,哪里有什么真爱,那是我的经纪人江波小姐。再说,我这样,是不会让别人跟我一起受难的。”

“这么长时间,你怎么到今年才来找我”泽村望着他的眼睛。

“哈……其实,从那次偷偷去见你之后,我就告诉自己,应该彻底把你忘了”他笑了起来,“其实我也很成功,我不怎么想起你的,只是偶尔……”只是偶尔,在难以控制的幻听时,在一场又一场的大胜却无人可以分享时,在酒醉沉酣时,想起他的脸。

“去年,我们再次获得了系列赛的冠军,而我再次拿到MVP”御幸听到泽村用鼻子发出轻哼声,他知道这是他在对他自我标榜表示不满。

“那天夜里我们都喝了好多酒,我睡得很沉,可是……”

可是他在那天夜里久违的梦见了他,梦里整个世界都是洪水、海啸、地震、灾疫,天空中闪着明亮的火光,风中夹杂的着血腥与硝烟的味道,成群成群的灰鸟盘旋不去。

“我梦见你来敲我的门,对我说,整个世界都要毁灭了,你想了很久,还是觉得最爱的人是我,所以要不顾一切的来见我”他的脸那么年少,眼睛明亮如星,额角有汗,像极了从前日子里为了多投几球在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模样。

醒来时,枕头是一陌殷湿的泪痕。

“其实我并没有想要介入你的生活”御幸说道,“我本来只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可你最后还是出现了”还是以那么拙劣的方式出现。

“哈哈”御幸有点尴尬,他承认那并不是个好办法,但他真不想他和别人约会。

“所以……”所以你还会回到我身边来吗?

当我不再是你记忆里那个聪明、冷静、能轻易统御全局的御幸一也,当我把我所有的脆弱、我的疲惫、失败、痛苦也都一一展现给你看,当我是一个旧病难愈的病人,当我们之间隔着那么多的岁月与伤害的时候,你还愿意回到我身边来吗?

“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会说那种话?就是我们从医院刚刚回来的那天晚上”泽村的声音和着夏风吹进他的耳朵。

‘那一瞬间,我几乎愿意去死。’他当时是这样说的。他是怎么想的?看到他再一次挡在他身前的时候,看到他再一次为了他受伤的时候,他在期望着他还爱着他。

“就像你想的一样”泽村声音清晰而坚定,“我认为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我们永远也不能回到过去,但我们其实也没必要回到过去,我们拥有的是……”

“是现在。”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说了出来,然后是一段静默。

不知道为什么当目光再次相触的一刹那,他们便忍不住的一起大笑起来。两人之间的氛围终于回到了久违的轻松与宁谧之中,

趁着这股兴奋劲,御幸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块石头,随手向水面掷了过去,那石头竟然轻快的在水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水漂,直到飞到对面的岸边才停下来。

“哇!御幸一也,我记得你明明仍水漂不行啊”泽村瞪大了眼睛,他记忆中御幸那天可是在这里徒劳无功的扔了半天也没打起一个水漂。

“笨蛋,那还不是因为我当时根本,没在想着打水漂”御幸揉揉他的脑袋。

“那你当时……”

“当然是这个啦……”

他低头吻住泽村的唇,夏风徐徐的吹拂着两个人的身影。泽村迷迷糊糊的想着,今天回去又要洗衣服了,衬衫估计已被青草染上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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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言:终于写完了,虽然很烂但这就是我的全部.jpg

我是第一次写完一个连载故事,心中真的是有点感慨万千,总的来说,并不让人满意,这篇文瑕疵挺多的,有些情节也比较生硬,铺垫好像也不是很够。写出最终篇之前脑袋有点大,我自己都承认有点狗血,但还是硬着头皮要把它完结掉,毕竟比起雷文,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鸽子。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总算是成功的完结了呢。以后估计会写几个番外吧。也希望大家能多多评(笑,理直气壮要评论)

另外说一句,日本把精神分裂病改名为“统合失调症”就是为了让病人去污名化,实际上在看了好几篇关于这个病症的论文之后,觉得大家真的把病人当成病症的载体了,而没有去关注人本身,明明他们是很痛苦和孤独的。其实这种病控制的好,坚持服药,可以正常生活工作。

而对这一病症的暴力和疯狂的认知可以算的上是长时间的社会宣传导致的一种不断加深的偏见,而这种偏见又让病人更加不敢承认自己,并在一定程度上为自己施加了群体性的心理暗示,可以说是种恶性循环吧。如果,但凡有可能,我希望自己能够用对待普通人的方式来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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